中国出了个高耀洁|读之泪奔
分个工,你负责关注我,我替你关注生活。火热的,或者冰冷的
这是一个旧文,原发于《南方周末》,每年的12月1日,那个特殊的日子,此文都会在朋友圈出现,以平静而深情的笔触,学者朱学勤给我们展示了出走他国的中国防艾第一人高耀洁,读之,泪奔。
12月1日,特殊的日子里,也不妨看看这个文章荐读 | 做爱的经济学分析(神文,别不好意思看
希望大家活得妖娆,活得洁身自好。
中国出了个高耀洁
文|朱学勤
高耀洁,1927年生于山东曹县,毕业于河南大学医学院。曾任河南中医学院教授,河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主任医师。突破重重阻力,揭露中原地区因采供血导致艾滋病大规模蔓延的真相,被媒体誉为“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”。2009年8月出走美国。中国当代学者、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朱学勤此文,读之令人潸然泪下。
我与高耀洁相识,是因为与中原有不解之缘。“文革”中插队去河南,在豫东盐碱地上生活过几年。犹记寒冬腊月,天一亮背起粪箩头拾粪,走九里跨过省界,走到过山东曹县地面。后来与高耀洁教授见面,才知道那竟是她出生的地方。中原血祸震惊全国,我去郑州她家,但见四壁萧瑟,墙上挂着一幅对联“但愿人皆健,何妨我独贫”,地上、床上、过道处凡能插脚的地方,堆满了防艾图书和方便食品,等着打包邮寄。听她略带鲁西南口音的豫东方言,与我能说的河南土话同音,于是互称“老家只隔几里地”。
她问我对河南的印象,我说那里的官场令人不快,热情中透着虚伪,庸碌中透着狡诈;而百姓分外可怜,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。四十年前,我带着左翼激情去豫东,下乡第一课是请贫苦社员忆苦思甜,老人们说着说着下了道,控诉起1959年“合大伙”(办食堂)饿死人的恐怖岁月,干部连声在底下喊:“下来,下来!”那一声喊,将我的左翼狂热砸得粉碎。高耀洁接着这句话,说了另一个“下来,下来”的故事:2001年9月30日,她到河南周口地区查访艾滋病疫情,返途中听说某村疫情严重,临时拐弯走进了这个村子。进村就听见有奶声奶气的叫声,略带嘶哑:“下来!下来!”循声走进一个门半掩小院,走到靠北的屋子,欲待敲门询问之际,出来一条大黑狗。这狗骨瘦如柴,叫了一声,返身回屋。她跟着那狗走进屋里,只见梁上垂挂着一根草绳,一个年轻农妇悬梁自尽。尸体脚下,是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,鼻涕和着眼泪哭喊,抓住梁上尸体的脚后跟在啃咬。
“下来,下来!”,显然是那个只有两岁的孩子发出的,他是叫娘“下来”给他喂奶,却只够得到妈妈冰凉的脚后跟,将脚后跟当乳头啃咬。那一天是中秋前夕,也是那年那月的最后一日,中原血殇,以一个孩子的嘶哑叫声在纪念第二天的节日,母与子生离死别!如此悲惨景象,大概只有在毛泽东同样是咏叹血祸的诗词中出现过?——“千村薜荔人遗矢,万户萧疏鬼唱歌”。不到两个月,那孩子也死了。
▲2009年2月22日,美国国务卿希拉里·克林顿在北京接见高耀洁。高耀洁曾被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称誉为“独自在中国农村从事艾滋病预防宣传的女性活动家”。
谈到我对中原官场的厌恶,高耀洁告诉我血祸恰恰起源于那里的官场,官员为“GDP”大办血站,官员采血,百姓卖血,祸害由此而起,并不是起源于西方人理解的民众“性解放”。她与我讲了当年田间地头如何采血、卖血的细节,此后她也曾对作家阎连科讲过,后者将其写入小说《丁庄梦》(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)。阎连科的文学风格是魔幻现实主义,但这一细节却完全是写实:
一夜间,几百口人的丁庄村,突然冒出了十几个血站来。县医院血站、乡医院血站、乡政府血站、公安局血站、组织部血站、宣传部血站、兽医站血站、教育局血站、商业局血站、驻军血站、红十字会血站、配种站血站,八八九九,竖一块木牌子,写上几个字,来两个护士和会计,一个血站就建立起来了。
在庄头,在十字路口上,在谁家闲着的一间屋子里,再或把原来废了的牛棚扫一扫,取下一块门板洗一洗,把门板架在牛槽上,摆上针头、针管、酒精瓶,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挂在牛棚的横梁上,这就开始买血、卖血了。
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、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。到处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废针头。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血的玻璃瓶。到处都是搁着、挂着收集起来的O型、A型、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。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,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。……
(老村长李三仁)唤着说:“丁辉呀——我头晕得很,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。”
我爹说:“不让你卖你偏要卖。我提着你腿倒倒血?”
他就说:“倒倒吧。”
也就躺在田头上,我爹、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,脚在上,头向下,让他的血从腿上、身上朝着头上流。为了让他头上血足些,我爹我叔还慢慢提着他的双腿抖了抖,像提着洗了的裤子腿,抖着让水从裤腿朝着裤腰上流。
抖完了,把他的双腿放下来:“好些吗?”
李三仁就从地里慢慢站起来,走了两步路,回头笑着说:“好多了。我经了半辈子的事,还怕流这一点儿血。”
我爹我叔蹬着三轮就走了。
李三仁便柱着镢头又回田里干活了。
阎连科听高耀洁讲述上述细节,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我所谓“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”,也只是来自鲁迅笔下,来自“鲁镇”、“未庄”系列小说。但鲁迅想象力再丰富,也无法想象世间有如此真实景象——人如鸡鸭,“提腿倒血”。这就是我所熟悉的中原田间地头,这就是我所熟悉的豫东乡亲父老?相比“我爹”、“我叔”、“李三仁”,那祥林嫂、阿Q、小T又算得了什么!
▲上蔡县艾滋病患者的坟墓,2013年。
也许正是这些亲眼目睹的悲惨场景,以及那一声声“下来,下来”,给高耀洁弱小的身躯注入顽强动力。她不是第一个把中原血祸说出来的医生,却是捅出这个消息之后(1996年),连续14年坚持不懈、遭打压而绝不倒下的人。
《2009年中国卫生统计年鉴》公布,中国在2008年有19712所医院。即使以每个医院只有20个医生为计,也至少有40万医生。而这40万人中,为这场血祸站出来说话的只有4个医生,10万分之一;4个医生中只有高耀洁教授面对14年来的艰难险阻,挺到今天。她走过100多个村庄,访问过近1000个艾滋家庭;足迹遍布豫、冀、鲁、晋、陕、皖、湘、鄂、浙、苏、云、贵、川、粤、桂、沪16个省市。
她收到过来自艾滋病人和各种其他性病相关的信件15000封,她给每一封信回信,没有让任何一个病人失望,这些信件集编为《一万封信》,已正式出版(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)。她亲手救助的艾滋孤儿就有164个。她的家每天接待来访的艾滋病患者,多的时候一个月内接待过58位。她自编、自写、自费印刷、自费寄出的防艾读物有130多万册。相伴一生的老伴郭明久医生于2006年4月去世后,她一度情绪低落,我把当月收到的稿费寄给她以致丧礼,她的回信竟是邮寄几百本防艾的宣传册,嘱我在大学生以及社区中分发。她不是没有钱,而是把国际、国内所获的奖金和个人积蓄、稿费、讲课费等总计100多万元人民币,全部用在了中原血祸、百姓血难的救助工作上!
▲她的善举让当地那些不作为的政府官员羞愧甚至愤怒。在一个艾滋病爆发的村子里,她得知当地官员悬赏举报她的行踪。这些年来她不断走访,不断捐赠,带记者深入调查,高耀洁说:“没人试着抓我,他们不愿把我报告给政府。”
血祸蔓延惊天动地,危及种族血脉。如在以往,下至县丞上至朝廷将寝食难安,在今天也应该是部长、书记、乃至国家总理亲自过问的事,她却以八旬老人的孤独肩膀一人扛了起来。2007年,她突破封锁到美国首府华盛顿领取“环球女性领袖奖”,那是她迄今在国际上获得七个奖项中的第六项,但也是她第一次能够出国领奖。颁奖会上,一位未受邀请、自费乘机、自购昂贵门票、专程远途而来的美国乡间老妇人,握着高耀洁的手,急匆匆表达自己的钦佩,她愿以自己的微薄退休金赡养高耀洁晚年。凭着美国普通民众的直觉,她将高耀洁与特蕾莎修女(Mother Teresa,1910-1997)相提并论,说“高教授的工作条件比特蕾莎修女还要困难,高教授不仅是善良人,还是一个英雄。”
这位素不相识的美国乡间妇人,也许比我们本土知识人士更懂我们这里的“特色”,更知道“特色”下的高耀洁是如何艰难:
▲一部惊心的“血祸”史,一段恸天的“防艾”路。
她本身是个残疾人。除了高血压、心脏病,她比正常人缺少一个重要器官——胃。她的胃在“文革”中遭暴打损伤,切除了十分之九,而今不过是一截肠子一样的象征物。在上海,我见她走路有点蹩拐,才发现这位妇产科医学教授竟然是我在豫东民间到处看得见的“大娘脚”——双足缠裹又放过。在参议员办公室,希拉里久久注视这双在西方看不到的脚,无法想象就是这双脚走过中国千里万里,山路、平路、沟沟坎坎,一步一步捱了下来。
她是一个妻子。当她在山东大学讲坛上为学生普及防艾知识的时候,老伴病倒住院;当她在那里调查非法采血的黑血站时,老伴卧于病床乏人照顾;在她把关爱源源不断送给艾滋孤儿寡母的时期,老伴溘然去世。
她是一个母亲,“文革”中儿子受她牵连,13岁曾被判刑关进冤狱,一生都活在恐惧中;小女儿受她牵连,曾经失去工作,走投无路,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菩萨心肠和献身行为,至今对她心有怨忿。言及自己的亲人们,老人垂泪不已,私下里说:老伴是个好老伴,自己不是个好母亲。
2007年,为了保全中原的脸面,而不是中原的生灵,有关方面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,既要阻止老人出国领奖,又要迫使她做出自动放弃的姿态。最后竟把她那少年时期受其牵连,至今心有余悸的儿子动员到她面前。儿子以自己的工作和前程为抵押,给老人重重地磕响头,跪请母亲答应有关方面的话。那一天是2007年2月18日大年初一,她没有动摇,她用那双给这个世界接生无数次的手,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:
第一行是:“儿子郭锄非曾因我受害坐过三年狱。”第二行是:“本人行为本人负责,一切概与儿子无关。”此时此刻,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,想必还有另一幅母与子生离死别的真实画面,声声叫唤“下来,下来”?
“空气中弥漫着采血、卖血的气息”,这在特蕾莎修女的世界是不存在的。特蕾莎最不能想象的是,艾滋病在西方是“后现代病”,但在中国竟会在不知后现代为何物的前现代农夫、农妇中疯狂蔓延。高耀洁一再辨明,中原血祸不是因为“后现代”,而是肇始于官场“前现代”,是官员疯狂追逐“GDP”,不择手段,这才造成这场旷古奇闻、人间惨祸。她说穿了艾滋病的“中国特色”,说穿了“后现代”浮表下的“前现代”血写的秘密,却又顶住压力守口不改,终于得罪有关方面,最终竟不能见容于这块土地。
这一天终于来了。2009年8月9日早晨,我打开电脑,高耀洁发自大洋彼岸的一封电子邮件赫然在目:
我离开中国,为的是能让世界知道中原血祸的真相;我还是要回来的,我死也要死在回中国的飞机上。
合上电脑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如受电击,久久无言。耄耋八旬,离家万里,举目无亲,风烛残年!在我所知道的出走历史中,大概只有托尔斯泰83岁高龄在风雪中出走可以与之比拟。
▲2009年,高耀洁从故乡出走来到纽约,住在曼哈顿哈勒姆区离哥伦毕业大学不远的一幢高层公寓里。因为没有收入和持续资金来源,老人靠着少量的生活补贴和基本医疗保险维持生活。由于腿脚不便、健康状况每况愈下、年事已高等诸多原因,这间小屋子几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世界。
▲上午十一时,老人小憩后起身做饭。她一天最多只做一顿,有时一顿饭甚至能吃很多天,无非也就是反复加热。高耀洁文革中失去了部分的胃,还有血栓、心脏病等多种体疾,牙齿也几乎全部掉光了。除了面包、面条、豆腐和其它一些便于消化的食物,她能下咽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。
▲“你看,这手多巧啊”——高耀洁过去从事妇科疾病的治疗工作,这些绒癌病人给高耀洁做的鞋垫,她一直不舍得用。
高耀洁也是知识分子,只是饱受儒家传统教育熏染。第一次与我见面,《诗经》、《论语》,脱口而出,整章背诵。不要说医学专家,即使在我认识的人文学界专业人士中,亦未见如此心诵故国古典者。她也83岁高龄了,这样一位可敬可亲的老人,在她有生之年,我再也见不着了?不再是乡音絮语,不再是《诗经》、《论语》,不再是“老家只隔几里”,而是一去两万里,桴浮于海,我们只能在飞机舷梯下等待她去国还魂之遗骸?
960万平方公里有“血祸”在地下蔓延,却容不下地表上一个站着说真话的老人!所谓“中原血祸”,只是一个隐喻:华夏早有“国殇”,老人只不过说出“国殇”不是某一天造成,而是一场病在多年,无声无息的“血殇”——“殇”不在肘腋,而在“血脉”,在种族命脉所系之“血液”。她无情刺穿某些知识时人“后现代”、“现代性”之神话,刺穿“特色”、“模式”、“崛起”之下还有前现代“血殇”。在丹麦,“皇帝没有穿新衣”,说出这一秘密的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孩子,人们世世代代记诵他;在我们,能说出这一秘密的却是一位耄耋老人,一个来自旧社会的妇产科医生,中原故国只能放逐她?此情何以堪,此理何以言,若有言,又何处能畅言?
▲除了回复社会各界的来信,高耀洁日常生活的另一大主题,便是写文章和把手头的资料整理成书稿。由于老人不会打字,往往是她先手写,再请去探望她的学生帮忙录入电脑。
▲高耀洁的一天,往往从早上6点便已经开始。简单洗漱一番后,老人的第一件事便是来照料与她朝夕相处的植物们。绿萝不需要悉心照顾,便能开枝散叶,简单扞插后极易成活,于是高耀洁经常送母体上掐下一段枝桠,装在塑料盒里送给来看望她的人。如今已经送走了二十多盆。
▲因为腿上的两个血栓,久坐或者久站后,高耀洁那双缠过足的双脚,总是肿得跟包子一样。晚上十点四十五分,高耀洁终于可以上床休息了。她总是和衣而睡,还好室内常年供暖。睡前老人给鼻腔涂上药膏。
我只感到眼前一层层病血淤积,堵至喉,堵至咽,口不能言。只好引毛泽东对另一位医生的著名赞誉,转录于下:
一个中国人,不远万里,离开中国,这是什么精神?这是国际主义精神,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。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。这就是我们的国际主义,这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爱国主义的国际主义。对于她的离开,我是很悲痛的。现在大家纪念他,可见他的精神感人至深。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。从这点出发,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。一个人能力有大小,但只要有这点精神,就是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有道德的人,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。
熟悉“老三篇”的人不难看出,我只改了两个地方,将“外国人”改为“中国人”,将“来到”、“去世”改为“离开”。我以为,这也是最好的书面推荐,谨以此向诺贝尔和平奖评委会推荐:中国出了个高耀洁,她为维护13亿人的血脉做出巨大贡献,她对中国的贡献也是对人类和平的贡献,她理应获此奖,她是这一奖项的最好人选。
2010年12月19日
写于高耀洁八十三寿辰
▲对老人来讲,最大的慰籍除了书稿,大概就是这些来探望她的学生和友人了。老人要是发现学生的衣服上有破洞,也会笑嘻嘻的马上取来针线,慢慢为他缝上。也许在老人心里,学生们就是她在这段出走岁月里,唯一的亲人。
▲有时她会忘记按时吃药,也会忘记自己的邮箱密码而去吃力的翻找密码本。
▲每当和学生们说起什么趣事时,她总会笑得像个孩子。
▲有时她也会突然陷入沉思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▲因为学业更迭等各种各样的原因,学生们来了又走。能坚持来看望她的,寥寥无几。更多的时候,老人需要面对深深的孤独。
▲尽快在有生之年整理好她的抗艾书稿,留给后人。来纽约的七年间,她从来不与海外任何组织为伍。她害怕被人利用,只想保持自身清白。
▲2007年4月20日,国际天文学会将38980号小行星命名为“高耀洁”。8年后的今天,老人的善与执着依然如同这颗小行星一般,即使黑暗中无人看见光亮,但在岁月的长河中照耀后人。
延伸阅读——
“我最好的死法和去处,是死在飞往中国的飞机上。”
她来自旧社会,有一双被裹过的脚。
她也是一个残疾人,除高血压、心脏病,还比正常人少一个重要的器官,她的胃被切除了十分之九,而今不过是一截肠子般的象征物。
她还是一名医生,救死扶伤无数,本该受人尊敬,但却众叛亲离,在中国争议无数,甚至还被很多人谩骂,她内心极其爱国,忧国忧民,可风烛残年却只能流亡海外!
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?
今天,就让小编来说一说真实的她:高耀洁。
生于名门望族却差点死掉
大半辈子都在动荡
1927年,她出生在山东,这是个名门望族,家族财产丰厚,父亲祖上仅田地就有36公顷,而她家的房屋居舍院落,非用图纸描画难以说清。
她天生记忆非凡,读书过目不忘,3岁开始识字,4岁开始背古诗,一个月就把《三字经》背得滚瓜烂熟。5岁缠小脚,也开始正式静坐读书,诗词歌赋烂熟于心,经书典章名句脱口而出,古文水平远胜于当代,中文系古文专业的毕业生水平。
仁爱与悲悯,正是她一生道路的起点,可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,这使她在未来受尽折磨。
1954年,她从河南大学医学院毕业,成为了知名的妇科医生。
1966年,文革轰轰烈烈地开始了,她也未能幸免,突然被调离临床一线,因拒绝参加游行,遭到围殴毒打,甚至被关进太平间内长达八个月,整日整夜地与医院的尸体作伴,只能靠一位厨房女工,偷送点食物充饥,才算活了下来。
然而折磨才刚刚开始,她被挂上牌子游街,一次审查批判中,还被打成重伤,动手术后胃被切剩下四分之一,她又被送往劳教场接受惩罚性劳动,首如飞蓬,遍体伤痕。
这些她都可以忍受,可是他们,在她儿子身上下的毒手,却让她怎么都无法忍受。
1968年,年仅13岁的儿子被抓走,不久后就以“反革命罪”被判了3年刑。
13岁的儿子还不够承担刑责的年龄,判决书就颠倒黑白,把儿子的年龄改成了15岁,直到1974年,儿子才正式平反,这件事使母子关系破裂,再也没能愈合。
她的一生见证着中国的成长,几乎每一件历史大事,都在她身上留下刻骨铭心的烙印,走过民国的战火纷飞,又走过文革的荒唐惨烈,她终于迎来了安稳岁月。
文革后,她被调到河南省中医院工作,安稳岁月里,她的才华得到了极大的发挥。
到20世纪80年代,她所在的科室已远近闻名,还获得河南省二级成果奖,她也受到了领导们的欣赏和重视,邓小平、胡耀邦都曾接见过她。
1990年,63岁的她正式退休了,经历了大半辈子的动荡,从此她的生活本该清闲安逸无忧了。
可没想到,一件事,又彻底改变了她的余生!
“国难”泛滥
来自贫穷的人间炼狱
1996年,已退休的她,去某医院会诊时遇到一位,得艾滋病的女病人巴某。可这病人是实诚的农村妇女,突然染上此病实在蹊跷,十几天后,巴某就病发身亡了。
一开始,她以为是这病人,或者病人丈夫的作风不好,为安全起见,她给巴某丈夫,以及亲属十几口全部做了化验,结果发现,全家中只有巴某感染了艾滋病毒!
那么这艾滋病病毒究竟是从何而来呢?
后来,巴某的丈夫告诉她,妻子做过一次子宫肌瘤手术后曾输血,就是那之后查出有艾滋病病毒的。
得知事实后,她被震惊了,这意味着医院的血库已被污染,受害人绝不止一个!
这也是国内首次发现,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病例,她这才意识到,血液传播艾滋病的急迫性严重性。
之后,她不顾年迈的身体,毅然跑到河南艾滋村去做调查,没想到,看到的竟是一个人间炼狱。
她一进村就听见有奶声奶气的叫声,略带嘶哑,喊着:“下来!下来!”循声走进一个门半掩小院,她走进了屋里,只见梁上垂挂着一根草绳,一个年轻农妇已经悬梁自尽。
尸体脚下,是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,鼻涕和着眼泪哭喊,抓住梁上尸体的脚后跟当乳头啃咬。
而母子二人都是艾滋病患者,不到两个月,那孩子也病死了……
而这里的村民们他们没有吸毒,更不是西方人理解的“性解放,他们得艾滋病的原因,仅仅是因为:贫穷!
从80年代末起,各种血液制品,就被禁止和限制从国外进口。而血液作为生物制品的原材料,在中国有着极大的市场需求。
1995年开始出现了许多由政府支持的,高呼“快速致富,献血光荣”的口号,收购血浆的采血站,血浆最后被卖给制药业。许多贫穷的农民为了获取收入而卖血。甚至有血站派车接送卖血农民,普遍流行“单采”采血,每次抽血500毫升,卖血者可获得40-50元人民币。
这场以血致富的运动中,50岁以上的人甚至,把白发染黑冒充年轻人去卖血。
按照当时“单采”的流程,血站从血液中提取出血浆,之后用离心机将红血球分离,再输入卖血者体内,从而卖血者体内的红细胞并不减少。卖血者因此不会感到虚弱。但采血流程中的漏洞和设备消毒不彻底,导致了艾滋病的迅速传播。
政府采血,百姓卖血,祸害由此而起,这是一场灾难,也可称为“国难”,这是一场人祸所致的“国难”,作为一个医生对此怎能熟视无睹!
深入根源只为改变
倾注所有出书、印刷拯救国人
只有被关注,才能有所改变。
从此为了真相,为了大家的知晓,60多岁裹了小脚,连路都走不稳的她,毅然走遍了全中国各个艾滋病村,敢于去触碰,当时在中国这一最敏感的事件。
她一次次地走进了,艾滋病恶性爆发的中国乡村,为那些从肉体到灵魂,都经受折磨的人送去药物和慰藉。
当时没有针对艾滋病的有效疫苗,而她认为,知识是现阶段最好的疫苗。她说:宣传预防艾滋病的工作,每天都能拯救成百上千的中国人。
于是,她自费出版了,《艾滋病、性病的防治》一书,免费发放30万册,仅此一项支出就达40多万元。由她主办编写的《预防艾滋病的知识》报,也已经出版15期,印数达53万份。
为出版这些书籍、救助艾滋遗孤,她几乎倾尽所有积蓄,但她却毫不在乎,潇洒至极:但愿人皆健,何妨我独贫!
曾有人宣称中国艾滋病患者,感染者共七十四万人,并称艾滋病是以异性性行为方式,在中国迅速传播的。
可她却勇敢地站出来揭露:我走过了全国十几个县市、几十个乡镇、几百个村庄,中国的艾滋病受害者,绝不是几十万,艾滋病大多数是由血液传播的。
有人写文章称,一个妓女能感染多少例艾滋病,并附有相关数据。高耀洁就按照数据统计了半天,得出结论,全中国人很快都会感染艾滋病。她说,“这种文章的目的,就是强调性传播,来掩盖政府失职的责任。”
到2008年,中国有19712所医院,以每个医院20个医生计,也至少有40万医生。
而这40万人中,为这场血祸站出来说话的,只有4个医生,10万分之一;可4个医生中,坚持10多年,面对重重压力,挺到今天的,只有高耀洁一人。
血祸蔓延惊天动地,危及种族血脉,她却以八旬老人的孤独肩膀,独自扛了下来。
因为她的坚持,短短几年,人们对艾滋病的防治知识大大提升,中国经过血液传播的艾滋病例,急速下降,意义非凡,她以一己之力,拯救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。
可其中的艰难和不易只有她知道,当她在山东大学讲坛上,为学生普及防艾知识时,老伴病倒住院,当在她把关爱源源不断地,送给艾滋村里孤儿寡母时,老伴溘然去世。
然而,让她心碎的还不止这些。
2009年中国艾滋病疫情工作报告,经血传播率的明显下降
被排挤、被打压、被监视
带毒药,立遗嘱,势不同流合污
她的行为,无疑伤到了某些人的利益,在防艾滋的路上,受尽压迫和打击,其中的艰辛,令人难以想象!
无数人都视她为眼中钉,监视跟踪、监控电话、不让她接触记者、不准她下乡调查、不让她去见外国人……动用一切势力阻止她这样一位老太太。
在某些艾滋病村里,如果谁能举报高耀洁来了,甚至还会得到500元奖励。
当时开了博客字字句句都与艾滋病相关,导致演讲被封她说“他们害怕我在博客上公布的第一手资料。”
心怀大爱的她,美名远播,获得许多国际与国内奖项,但她将这些奖金全部都用来推行,预防和科普艾滋病的教育工作。
2002年,她被美国《时代》杂志评为“亚洲英雄”、被《商业周刊》授予“亚洲之星”称号;
2003年,又获得有亚洲诺贝尔奖之称的拉蒙-麦格塞公共服务奖;
2004年当选感动中国2003年年度人物,
2007年,国际天文联会,将一颗小行星命名为高耀洁星
……
此时已80岁高龄的她,一生的荣耀与光辉本应到此,功德完满。然而她战士般的一生,还远没结束......
2007年,她又获得了两个奖项,一个是联合国的艾滋病组织颁的奖;还有就是美国妇女组织生命之音,表彰她对预防艾滋病所作的贡献,特邀希拉里为她亲自颁发,全球女性领袖奖。
可家丑不可外扬,为保全脸面,有人竟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,警察日夜包围她的家,阻止她出国领奖,希望她能做出自动放弃的姿态。
因此,连把当年文革时受其牵连,至今心有余悸的儿子,也动员到了她的面前,儿子以自己的工作和前程为抵押,给她重重地磕响头,跪请母亲答应有关方面的话。
那一天是2007年2月18日大年初一,可她没有动摇,只写下了两行话,第一行是:儿子曾因我受害坐过三年狱。第二行是:本人行为本人负责,一切概与儿子无关。
她还是固执的去了美国去领这奖,行前准备在即,她从各方友人购置的领奖礼服中,执意选择了一件中式外套。这是艾滋病人亲自送给她的,她说:我是代表中国艾滋病患者去的,我要为那千千万万死者服丧。
在美国,她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欢迎。颁奖会上,有一位未受邀请、自费乘机、自购昂贵门票、专程远途而来的美国乡间老妇人,紧紧握着她的手说:你不仅是善良人,还是一个英雄。
希拉里多次接见高耀洁
曾有人劝她因此留在美国,但她婉拒好意,从美国领奖后就立刻低调回国,一心希望继续民间防艾滋病的事业,可她等来的却是打压。
有人劝她妥协,只要妥协了,她的生活就会好过百倍,可她却坚定地说:你知道吗?人为自己活着的时候,也应该为帮助他人而活着。
在大自然界中,猫头鹰吃老鼠,青蛙吃蚊子……动物们尚且有如此“善举”,那么人呢?”
为此,她说:我随身都带着毒药,一旦有不测,就服毒自尽,誓死也要留个清白在人间。
她不想走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,2009年5月,已经近83岁高龄的高耀洁只带着装有多年来收集的艾滋病调查资料的硬盘,匆匆离家出走,从河南,到北京,又到四川、广东,最后,2009年8月,她到了美国。
“因为我要把真相告诉全世界,”她在回忆录里写道。“我都八十二岁了,我不怕死。我要把中国爱滋病广泛传播的真相写出来,让世人知道造成这场血灾的真实原因,唤起所有国人们的关注和救助,这次决定出走就是为此,否则我死不瞑目。”
而为此,她已众叛亲离,她的亲人们都记恨她,她曾收到来信:“你在走让国人谩骂的路,你继续这样折腾下去吧,你将在孤独和寂寞中死去。”
看到这封信后,她伤心得病倒多日……
现在的她,独自一人居住在,纽约曼哈顿西区离哥伦比亚大学,不远的一处不起眼的建筑中,这里被形容为“全美贫穷和犯罪最严重的区域之一”。
高耀洁的寓所却毫不设防,推开象征性亮着电子锁灯的闸门,直通八楼走廊尽头,就到了。屋子里很暗,到处是成捆的书,冬天的阳光本来就少,加上窗台和桌子上的花挡着光线,客厅就更暗了。老伴在照片上笑着,静静地看着她。
她现在很少出门,只订了好几份报纸,每天要看中央台的《焦点访谈》,还看《新闻调查》,书和杂志堆在一张大床的一侧,另一侧被子掀开着,屋子里暖气不热,飘着股浓重的药味。
每隔几个时辰,高耀洁就要从袋子里各种瓶瓶罐罐中摸出一大把药吃下去,赴美四年,心脏病、胃病、血栓等疾病逐渐吞噬着这位中国民间防艾明星和斗士。
在纽约,除了写书,高耀洁还会参与一些公开的宣传艾滋病的活动。2012年就在哥大做了两次演讲。第一次主要讲中国艾滋病村的历史和现状。她全用图片说话,幻灯片上放着艾滋病小孩的年龄,染病的方式、症状,有时还有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日期。
“照片是不会说谎的。”高说。高耀洁尤为重视她的听众,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,“悄悄”对身边的翻译说:“今天还不错,人多,人多就是胜利!”
但找上门的时常不是虔诚的听众,更多的是各怀心思的人。在美国有些人想借用高耀洁的名声筹钱。如果她答应的话,日子会好过很多。但是她都拒绝了。
在《我的风烛残年》里高耀洁写道:“我要保住晚节,不能和假货们混在一起……我只有埋头整理书本,来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。”
滋扰逐渐影响了正常工作和生活。高耀洁干脆将自己封闭起来,除了看病极少出门。对于陌生人的电话她不接,电邮也不回。就连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的秘书问她有什么要帮助,都被老人倔强地回绝了。
2003年,因一篇《你诈骗艾滋病病人的钱财不感到可耻吗?》文章中攻击江湖骗子,高耀洁被告上法庭。原告认为,尽管并没有点名,文中提到的骗子就是他,并认为高耀洁侵犯了他的名誉权。2003年底,经法院审理,高耀洁被认定无罪。
于是,她早早立好了遗嘱,遗愿是要把骨灰带回祖国,洒在中国黄河激流处。
为了避免后人会用她的名字有所邪图,更是严正声明自己的遗嘱,“我想通过这个声明,让世界上的朋友们都知道:我生前的努力和建树,不能在去世后成为他人沽名钓誉的工具。”
这位大风大浪了一生的老人,每天在睡觉与清醒之间,在病危与煎熬之间,究竟是有怎样的心灵的归依?
如今的她已经90岁了,却依然以孤微之力,越挫越勇,冲破重重阻挠和压力,努力解开中原大地艾滋病肆虐的真相。
她把写书当成自己人生最后一项使命,每天从早到晚工作,用写得青紫的手指,
用自己的余生,捉拿那些杀贫济富的凶手,誓为中国人为的血患作证。
她说:一旦书完稿,那就是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,我想好了,我最好的死法和去处,是死在飞往中国的飞机上。
她是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有道德的人,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更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!
这样的老人,这样的医生,是当之无愧的亚洲英雄!
你不是天使
所以我可以在人间
好好地爱你
大卫 荡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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